第183章 一八三章_权臣本纪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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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83章 一八三章

  众将领会,心下似是想明白了,圣旨大将军接,可何时动身,那还是大将军说了算,不过一想到那姓朱的名士居然要来都督并州军事,捡现成的便宜,将士们自是义愤填膺。眼下,尚不是置气的时候,祁军上下只希望那朱预最好永远到不了并州才好。

  那边军令既下,从三军中挑出善于攀爬的部众已备好刀器,前头以皮盾护首的先锋部队,也已集合完毕,领头者有邵逵将军选出的几名悍将,以及青州铁骑的一部。成去非先行遣出一小股佯装攻城,果然引得头上箭如黑雨,这一股人皮盾紧挨,绝不让盾阵出现缺口,冷箭如风贯来,这些人到底是训练有素,擦面而过的凶险之下,并无人闪避,无人畏惧,行进速度虽慢却稳。

  直到后头将领们觉得眼前一清,终等到敌寇箭枝稀疏,明显不够射杀的时候,方果断推进速度,众人抬着云梯,直冲过去,纷纷搭上城头,此刻,换上的是善攀一部,皆口中衔刀,双足稳稳落在梯上,犹如猿猱,从成去非这个角度看过去,竟好似扶摇直上,女墙上的守兵随即拉弓放箭,那本衔在口中的刀也立刻转到祁军手间,上下翻卷挡箭,一众人身手极佳,乱箭从其两侧零落坠地,后头经验稍欠火候的兵士们趁此紧随其后,不过敌寇占据城头,居高临下,眼见着最为敏捷的几人就要跃上墙头,不想一阵密集箭雨忽又落下,几人手忙脚乱中只顾挡箭,云梯被敌寇合几人之力趁势拿叉竿一掀,摇摇欲仰间,成去非这边几位将领看得心头一晃,不由低呼两声,城墙底下扶梯的祁军死命压住,那几人才算略略躲过这一险情,等那几人再度攀杀上去,终接近堞上敌寇,奋力一跳,便在城墙上和人交起手来,一时长枪如舞龙蛇,刀光卷雪溅冰,纵横间鲜血如花。云梯后续跟上的却没这般好运,敌寇箭矢殆尽,很快换上大小不一的石块,狠狠砸向意欲登顶的祁军,乱叫哀嚎声顿起,不多时便倒下几架云梯。

  先行厮杀上来的这几人寡不敌众,虽勇于拼杀,却终难以真正立足,瞅准时机,复又折回云梯,小心退下,一气奔向阵外观战指挥的成去非眼前,喘着粗气望着他:

  “大将军,收兵吗?”

  成去非点点头,一面打了个手势吩咐:“鸣鼓收兵,拣点损伤。”一面打量着这些人,问道:“你等可曾受伤?伤势如何?”这些人上摸下摸一阵,好在都是些轻伤,并无大碍。

  “就照着今日这节奏来攻城,”成去非执鞭遥指城墙,长史参军虎威将军一众人围在他身边认真聆听着,“攻个两三日,那边壕沟也挖的差不多了,势必把那城墙往塌里挖,除此之外,床弩这两日就能用上,今日损耗敌寇不少箭矢,对了,你几人上了城墙,可留意到什么没有?”

  其中一人回话道:“那倒不曾留意,不过方才大将军提及挖壕沟,属下以为还应提防着敌寇‘地听’。”

  成去非不由赞他一句:“你这提醒得好,司将军,你要留心他方才所说,我军粮草够耗他几日,”说着看向了刘谦,“你趁这两日,寻出一队会卷叶吹胡笳的兵士,青州铁骑里应该有人会,待三日后入夜,敌寇也被折腾得疲乏劳累之际,这边军中便可齐吹《胡笳五曲》,怎么凄凉怎么来。”

  众人听得云里雾里,不知大将军这是作何,唯有刘谦思忖有时,笑道:“大将军欲效‘四面楚歌’,人心都是肉长的。”

  “姑且一试。”成去非抬首朝远处看了看,遂先回中军大帐,同邵逵等众将又细细部署了接下来几日事宜,安排妥当后,遣散众人,方让刘野彘几人进来,嘱咐道:

  “我马上启程赶回徐州,落日铁骑我带走少半,其余人,刘野彘你带好他们,听邵将军的调度,勿要擅自乱来。”

  众人先是一怔,不由心头发寒,刘野彘上前问道:“大将军还是要回徐州?末将听那诏书,说的并不清楚,何为意欲谋反?可见徐州尚未乱,不过是朝廷的猜测罢了,末将说句僭越的话,朝廷这是想……”

  “你住口!”成去非当即打断了他,“中枢的事,还轮不到你们妄议,你们只管做好自己该做的,其他事,知道的越少越好。”

  刘野彘低头不再做声,成去非缓了缓口气方道:“徐州离诸位家乡,也是我的家乡,近在眉睫,倘真生二心,扬州必要罹祸,乡亲父老还在等着你们凯旋,不管此时那边是何情势,我都义不容辞该去查探,我先带一队人过去,司其将军率部随后跟上。你们在前线舍生忘死,江东如出了事,将士们也自会无心恋战,想必诸位都不想看到这种局面,你们所担忧的,我明白,也多谢你们,我走后,并州就劳烦诸位了。”说罢成去非朝众人抱拳示意,众人眼眶一热,动情齐唤道:“大将军!”

  成去非摆摆手,叹气道:“先各自回营吧!”说完丢个刘野彘一个眼神,刘野彘便多留片刻,目光闪烁,望着成去非:“大将军还有何吩咐?”

  “等战事一完,清点虏获,打扫战场你留心下即可,真正需要你做的是,把那有战功,宜颁赏的将士名册,以及伤亡名单,协同刘参军拟出来,不要有遗漏了。”

  刘野彘点头:“那战俘怎么办?”

  成去非略一思忖,道:“你看着办吧,另外还有一事,待新都督一到,面子上要过得去,千万不可轻视,至于,他倘是插手胡乱指挥,一意孤行,”成去非调转了目光,“你也看着办吧!”

  刘野彘眼波一动,拱手道:“末将明白!末将谨遵大将军钧令!也请大将军放心!”

  等成去非把这善后诸事也一并交待清楚,已是日头西斜,刘野彘则给他点好五百亲兵,又挑出几名功高副将随行,高立阿大等人皆在列,这些人是心腹中的心腹,武艺高强,历练丰富。老六等则仍留并州,见成去非歇息一夜,不等再观战攻城便要出发,几人前往送行,不禁挽留:

  “大将军,不如再等个三五日,攻了城,与敌寇最后决战时,您再走。”

  成去非扫视一眼列阵整齐的三军,道:“圣人说,君命召,不俟驾而行,知道是何意吗?”言罢却并不解释,只是骑马原地又踏步几圈,往来岁月深,初到此地,春意尚浅,如今七月流火,眼前虽草木葱茏,然盛极始伏衰矣,霜威出塞早,他知道不足数月之后,此地便可见秋像。鹤唳华亭月,马嘶榆塞风,他看来是等不到边塞雁飞,落日胡天了。

  “临行前,我有些话,想问诸位,倘得胜后,就此把诸位留在并州,为天子守国门,诸位可愿意?”成去非移目到眼前几人身上,众人颇为茫然地回望着他,似是一时还不能解他话中意味,刘野彘已朗声应道:“末将只听大将军差遣!倘是为大将军守国门,末将们义不容辞!”

  成去非面色一沉,无复多言,只道:“这话你也有胆子说?给我烂在肚子里,我去后,见机行事,机灵些,但也不要太过妄为,务必尽心尽力,我在建康等着为诸位接风洗尘!”说罢不等众人反应,叱喝一声燕山雪,就此绝尘而去。

  待成去非这队人马驶出并州地界时,他终再一次勒停了燕山雪,回眸相望时,表里河山,残阳如血,而绝岭耸翠,仰之弥高,他忽生一缕不舍,川容如画,弓刀似水,他却并无亲眼目睹牛羊日暖山田美的机会,王业实艰,几时能到承平了?如此思想,脚下便不能不踯躅,余晖渐消,朝朝暮暮,塞北风沙,他是到告别的时刻了。

  众人无法知晓他们的主帅,平日里甚少感慨多情的乌衣巷大公子,在领略了如此壮丽山河之后,胸臆是何等开阔而又掺杂着一股无法言明的深怅悲凉。他爱惜这江山,寸土不忍不能弃。他爱惜那百姓,望翁媪稚子皆有依傍,然而青山独不语,日月独不语,几度兴亡,几度离合,他的同袍依然留在这片土地,为如画江山而战,为百姓黎民而战,既如此,那么他就不该如此感慨,他应记起她的话,华夏教化终会如春风一般,渡得了边塞,虽晚一些,然而终究会至。

  大公子不相信么?她的声音温柔而笃定。

  春风来不远,他脑中第一回掠过如此念头:倘有那一日,他定要带她穿过杏花江南,烟雨江南,借着哒哒的马蹄,来看这雁飞汾水,来看这鸟道长空,江北江南,风嘹月唳,他不信这世间的一切只能并付一丘土,这万里的河山,还在等着他与她并肩相至的那一刻。

  他亦第一次察觉到,即便是万里离乡,即便是兵戈马上,只要想到她,便能牵动柔情如许,让人并不觉得寂寞,这是她赋予他的安慰,这亦是女子赋予男子的安慰,尽管在过往种种光阴里,他从未察觉此点。

  带长剑携弯弓的将士们簇拥着他们的大将军,在新一轮落日将坠欲坠之际,终策马飞驰到了北徐州大地。

  夜色下来,紧闭的城门似乎已经在昭示着什么,成去非立于马上,仰面看了看城头那些高举火把的兵士,全都严装以待,这边探马已得信而回,近身报道:“大将军,蔡大人之子蔡元,被底下人推选为新刺史,一众人都在刺史府里头,不知什么情况,属下没能进去。”

  “大将军,末将怀疑这里头怕正是起着内讧,还没拿定主意,要不然,您看徐州,并无动静。”一旁副将若有所思道。

  成去非四下观望有时,明白不见得就真能乱起来,不过中枢的旨意一下,说不定反倒刺激了人心,中枢看似愚蠢的选择,不过是针对他而已,令他齿冷的是,倘真的逼反了徐州,只为削他战功,却让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三军将士白白陷入新的战事,命贱如草芥。百姓黎庶横遭战乱,一样的命贱如草芥。东堂之上的肉食者们,在国朝边境未平,在热血尚未干涸之时,便迫不及待要烹犬藏弓?肉食者鄙,未能远谋,并不尽然,肉食者,总是在为自己筹谋的,至于国祚,至于黎民,不在肉食者的谋中,成去非冷冷望着那团团火焰,虽铠甲之下,汗已湿透,然而心却和眼目是一样的冷。

  徐州刺史府内的人心,同样是难以平静,激荡起伏的。

  “长史教唆公子,换来这种死局,可还满意?”原蔡豹大人的裨将率先发难,蔡元此刻却勇于承担道:

  “不是长史的意思,是我自己的意思。”

  裨将冷笑不止:“那公子这会可曾看清了中枢的意图?公子是太年轻,书生意气,长史你一把岁数了,何至于如此糊涂?!”

  “因为我不想死,不想诸位同僚死,更不想徐州百姓死。”长史平静地看着他,长史的家眷,一切不愿与中枢抗衡官员的家眷,皆已被羁押在刺史宅邸的后院之中。而长史本人以及一众官员,身后亦抵着把把利刃。

  “事情不在于徐州会不会反,而在于建康觉得徐州会不会反,如今,旨意已下,我等反也得反,不反也得反,公子到底还在等什么?等成去非从西北回来绞杀徐州吗?”裨将突然怒吼一声,便引得一阵骚动,那利刃似乎又欺近两步,蔡元只觉后颈处寒意顿起,肌肤之上起了无数颗粒。

  “公子下令吧,我等立即起兵渡江,中枢兵力大都调往西北,城内空虚,荆州军亦散做两团,指不定见我等起兵,荆州趁此顺江而下……”裨将一语未了,长史不变声气,打断了他,“将军有几成胜算?又怎会知荆州许侃心思?即使打赢了建康,将军是打算做皇帝?”

  这一席话说得后头众人忍不住开始窃窃私语,众人混沌,并不是很清楚最后计划为何,只知眼下似该起兵,可起兵到底为了什么,得胜之后又要如何,是谁也未曾深想过的。

  长史叹了口气:“此时回头,不为晚,历来欲起兵谋逆者,倘想获胜,定要快刀斩乱麻,如今,人心不定,思虑惶惶,连将军你都对将来之事毫无筹划,此举不过自投死路罢了!”

  长叹声尚未消散,外头忽奔进一慌张至极的小兵,面色煞白,连滚带爬奔到眼前,方哆嗦道:

  “城门,城门开了,进来一队人马,说,说是征北大将军,要,要见诸位大人!”

  “什么?!”这裨将凛然大惊,一把拽起小兵衣领,“成去非如何进的城?”

  小兵被他勒得几乎昏厥过去,睁大了眼费力道:“他在城下喊话,说,他是奉王命而来,收拾叛者的,他知道有异心的不过寥寥数人,其余人等,自,自不用受牵连,可要是此时不开门,待大军攻门,则格杀勿论!守城的见他黑压压全是人,乱了阵脚,有要开的,有不愿开的,结果那不肯开门的竟被杀了,迎,迎那大将军进了城!”

  “蠢货!昨日探子方报并州正打在兴头上,大军是飞来的?成去非定只是带了一队轻骑先跑来试探,就尔等愚不可及会上这个当!”裨将气急败坏,一脚踹开了小兵,烦躁不安地来回踱起了步子,其他将领见状纷纷交头接耳,说着说着忍不住开始彼此埋怨,吵嚷起来。

  “盘盂相敲,同室操戈,诸位何必至此?”厅外骤然响起一脉声音,引得众人一惊,不由掉头把目光都投向了那乍现的一袭身影之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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